三羊开泰

凹3:miesay
自取

往此生-前传

再补再补,权当给番外一点排面,仰卧起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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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自懂事起就孤身一人,被人赶来赶去地流浪,天生别扭的性子使得他在流浪圈子里都不怎么受欢迎,他不爱惹事,却经常要同挑衅上门的打得头破血流。

斗久了,他便一身戾气,胆子小点儿的见着那凶光毕露的模样就能硬生生吓退,小疯子的名声也就此传开,善心的富绅亦惧其疯癫不敢再施救济,更是引来不少臭名昭著的乞丐地痞,街头上没爹没娘的小叫花子,实在是个没有任何顾虑的好木桩。

修士眼中不过白驹过隙的八个年头,足以孩子在艰难的生活之下养成个敏感多疑的偏执性子,不敏感则被动,不多疑定是要吃亏。

魏无羡到时,孩子刚被野狗赶了一场,起因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抢下狗嘴下的食物,丢到他身上引战取乐。他无名无姓,谁都叫他“小疯子”,他也对应了这个称呼,无论老少强弱,都能斗上一斗。

但人畜并不能相提并论,野狗声狂且尖锐,露出一口犀利獠牙高声吠叫的时候,对尚且年幼的孩童来说无异于恶怪猛兽。孩子心里绝不可能不怕,反而,越怕越能激出一股子狠劲,这就是被人称作“小疯子”的来源,打起架来不要命,跑起来也能咬下一股劲死撑着。幸而这野狗意在食物,赶了数条街,总算有个客栈的泔水桶把这狗吸引住了。

孩子从早上便滴水未进,一路狂奔了许久,直至看不见那狗了才敢停下。稍微一松懈,只觉头晕眼花心脏狂跳,腹中四处抽痛,一张口嗓中几如火燎。他实在走不了多一步,便随意找了个小石墩靠着,蜷缩成一团歇息。

“小子,小子?江澄!”

清朗的声音如春日香风一般令人五感舒适,孩子勉强撑开一点眼皮,就看见一抹华贵的锦紫衣摆挡在面前。

见他一脸难受,魏无羡从怀中取出灵药想给他服下,不料刚一伸手,方才还虚弱不堪的孩子骤然跳起来,转身就往外跑。

他是真的要拼命去逃了。

前几年孩子被领进过一个富贵人家,有仆从为他洗澡,给他穿上干净暖和的漂亮衣裳,还准备了满满一桌子从前只能从客栈的窗户里看见的菜肴。

若非他一直放不下警戒心,只吃了几口馒头,定是会被药得雷打不动,然后沦为那假善人的娈童。好在他偷偷在门边听仆从私下里嚼舌根,跳窗逃走了,就算被号称小疯子,在人多势众前也不过螳臂当车。

自那之后,孩子更不敢轻易接受任何好意,小小年纪便十分多疑,凡遇事先往坏处思量,十足一个不讨喜的小子。

幼童竭力的狂奔在魏无羡眼中也不过瞬息可抵,他尚未确认身份,又当是孩子怕生,眨眼便追了上去,孩子一头撞上他的腰弹回去摔坐在地,魏无羡依旧能纹丝不动。

“你是仙人?找我做什么?”孩子摔得眼睛里都泛起泪花,还能镇定同他对话,但同时那对小手小脚动作不停,眼睛也在悄悄瞄着可供逃跑的方向。

他已经掩饰得不错,但魏无羡仙修五感,只一眼就知道这孩子还是在伺机准备跑路,便上前一步,无从抵抗地握住了几乎皮包骨的细小手腕,双指搭在脉门上。

桃花眸中波纹一荡,千般心绪涌上心头——终于没有再寻错了,就是他。

孩子拼命地挣扎试图拽出手腕,一丁点的力气不过蚍蜉撼树,他正准备张口去咬那仙人手,头顶忽然被罩住了。

“我是你的义兄,魏婴。”那手极为温柔的抚摸他的头顶,声音更是轻软地唯恐吓到他:“你叫江澄,是我义父母亲的亲子,我们寻你八载有余了。”

他蹲下身拥住孩子骨瘦如柴的身躯,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脊背,用极令人安心的语调说:“我带你回家。”

“江澄”被仙人牵着,站在一柄十分好看的剑上,腾云驾雾地到了一处仙境,一对身着华服的男女站在门口,两人甫一落地便迎了上来。

“确认当真是他?”

“此事儿子绝不敢含糊。”

他看着两人眼中含了泪,华服男子摸了摸他的发顶,嗓中带着哽咽道:“阿澄,你受苦了!”

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对他露出温情,可惜彼时孩子尚且满心警惕,同那仙人回宗门也只是权宜之计。

再后来,好不容易放下了戒备的孩子,就只剩下严母的呵斥与父亲失望的眼神。

 

“你叫江澄。”

“这是江家,你是这里的少主。”

“阿澄,来阿姐这里。”

“救命啊江澄!这里有狗!”

薄薄的眼睑挣扎了一下,蓦然睁开。

 

房间里是熟悉的摆设,与魏无羡乱得连仆从都收拾不过来的房间不同,江少宗主的房间可以说是扫洒娘最省心的地方,事物摆放井井有条自不必说,更不可能有大师兄那偶尔兴起便乱涂乱画的毛病,比之宗主的房间还要整洁。

床上打坐的少年尚且还有些青涩,虽居华室,但行为举止明显不是个擅长养尊处优的贵公子,他迅速就清醒过来,洗漱与整理的模样都更像是在寄人篱下地生活。

少年理好衣襟腰带,开始抽条的身型瘦得过分,骨骼明晰的手从墙上取下佩剑,悄声出了门。

此时刚至卯时没多久,天光尚未大亮,整个莲花坞仙府或在沉睡或在打坐。

开阔校场上的寂静骤然被金石之声划破,江澄轻身立于梅桩阵之上,足尖点着桩顶变换步伐,回想着昨日新学的招式递剑出手,劈挑刺划劲遒有度,运转起灵力也毫不吝惜,剑风凛凛眸光利利,紧绷着尚未成熟的面容,校场上独一袂翻飞,少年身影被逐渐升起的太阳映射在地面上,灵动而飘逸。

待仙府四处陆续有人声动静,少年方才收剑入鞘,回到房中换下湿透的衣衫,再去隔壁叫大师兄起床。离夏暑还早,师兄弟们没到通堂打铺子玩闹的季节,都老老实实睡在自己的屋中。当初为了方便照顾他这个小师弟,魏无羡从自己的大弟子房搬到这间硬收拾出来的偏室里,还住得不亦乐乎,墙上都涂了他最喜欢的小人画。

明明早都及冠的人了,偏偏总是这般童心未泯的模样,江宗主对义子向来放纵溺爱,故而时常可见主母虞三娘子持着长鞭教训大师兄。虽然是雷声大雨点小,但鞭子实打实落到身上的模样还是有些骇人的。这时候师兄弟姐妹们都不敢多发一个字的言,唯恐这鞭子一歪顺带把他们也教一顿。

唯独江澄刚来时,不太懂规矩,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便方寸大乱,教魏无羡看见了便问他缘由,得知来龙去脉后魏无羡浑不在意地笑笑,干脆地全背到了自己身上。后来东窗事发,主母气势汹汹的过来算账,挥着鞭子蓄势待发,凶煞模样吓得江澄是心惊肉跳,再看向坦然跪在虞三娘面前的大师兄眼眶都红了。他自知有错,却不敢开口相劝更不敢上前阻拦,只能赶在鞭子落下来之前扑在魏无羡背上,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道鞭。

修真者入道后体魄便不同凡人,普通打击无法伤到内里,虞三娘鲜少使上灵力,常常极品仙器紫电十几鞭下去,背上最多有些破皮,那还是气大发了,真下了狠手。

但刚入门的孩子哪知道这些门道,只晓得是自己拖累了别人受这么重的罚,若真让人替他挨了打,怕是这辈子心里都是个结。他才刚开始修习引气,多年饥饱不匀身体亏空颇久,这一鞭子打下来,亏得他心性坚忍硬是咬牙闷住了一声惨叫,冷汗瞬间便湿透了里衣。

属于孩童的细嫩皮肉被仙阶灵兽骨鞭打得鲜血淋漓,连向来严厉惯了的虞紫鸢都手抖了一下,随即狠狠一皱眉,握紧了鞭子,她惯是个狠得下心的,又对力道有所把握,竟也不去管亲子的伤,呵斥江澄退开。眼见义母还不肯罢休,魏无羡只得先劝慰江澄到旁边去歇着,谁知江澄咬着牙把错认回去了,有魏无羡认罚时他未出一言的前提,虞夫人立时大怒,当即又是一鞭,这次是实打实冲着江澄去了。

魏无羡连忙好言相劝,他最是会讨人欢心,尤其面对从小到大给他吃了不少苦头的义母,言语措辞早在肚子里就安排得妥妥当当。本不是什么太大的事,若非江澄突然出面,他挨几下鞭子,不痛不痒地也就过去了。

有他巧舌如簧,虞夫人总算盛怒渐消,这才涌上心疼,却拉不下脸摆到面上,只能硬着神色离开,让魏无羡去看挨了打的孩子。

等魏无羡笑呵呵地送走了义母,掉头回来寻小师弟,准备帮他擦药再顺便逗上一逗,才发现孩童倒在地上,布满冷汗的小脸煞白失色,这才慌了。江澄没喊疼,他们便忘了这孩子还未引气入体,接回宗门不过半年光景,在此之前一直流落人世,连基本的锻体都没有过。

后续江澄浑浑噩噩烧了三天,魏无羡就在旁边陪了三个日夜,直到江澄清醒着睁开眼,便见到大师兄少有的正经模样,张口叫他:“师弟。”

在此之前,魏无羡对这义弟笑脸相迎也只是因为他是义父母的亲子,以江澄对谁都抱着十层隔阂的作派,他也是不乐意一趟趟送上好脸去贴冷屁股的。这件事倒是教他对江澄有些刮目相看,这个阴沉的小子并不似他猜测中那样心思不正,反而老实得紧,总算是值得正视一番。

 

不到巳时魏无羡是不会自己醒过来的,次次被虞夫人捉到都是一顿数落,见他不学无术地摘莲蓬打山鸡时,更是要唤出紫电给他点教训才行。江澄碰见过几次,便开始每日叫他大师兄起床了。

进了房间,果然床上四仰八叉的摊着个青年,被子歪曲拧卷无所不用其极,那人抱着个大麻花还睡得挺香。江澄拽了把那麻花,纹丝不动,又伸手拍了拍:“魏婴,该起了!”

“还早着,莫叫我……”声音咕咕哝哝,不知是从哪个美梦里流出的挣扎。

“再不起,阿娘的鞭子要打来了!”江澄从他手里抠出被角,抓着肩膀拽起来,晃了又晃,催促道:“快些,别睡了!”

少年比之矮了许多,魏无羡被晃得烦了就长臂一圈,把人捞进怀里转身面向墙去。江澄猝不及防,上身被他搂在怀里带进床里头,腿搭着他的腰晾在外面。

便是魏无羡睡觉不盖被子,修炼的火系术法也使他身体常年温热,比入道太晚灵根蒙尘,不得不入剑修的江澄暖了不知多少倍。

难怪娘亲总恨他不争气,魏无羡火系天灵根的资质本就比他强,又是生在仙府自小习道的内门弟子,就算平日里玩乐多过修习,也稳坐大弟子之位,实力完全足以服众。而他江澄,本应该是个实打实的世家后人,却流落在外,九岁才被接回宗门教养。天赋不如,后天又有耽搁,纵使他整日修炼到规避寒暑的灵力都不剩,也远不及大师兄天纵奇才风头无两,教江枫眠看了就忍不住叹气。

修仙之人并非像凡界那般死板认定香火传承,不乏看重实力多过血脉的门派。便有传言说江家小公子丢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宗门有什么动作,现今找回来是因为大弟子魏无羡生性不羁,还私下透露过无意接手宗门,才退而求次寻回天赋不够的小公子。

现在其实力远远不及当年的魏无羡,江氏一门怕是只能靠江枫眠的寿数苟延残喘,后继无人。

自回了宗门,江澄可以说得上是如履薄冰,他回来得太晚,奠定基础的最佳时期已过去大半,论是什么资质都后路难进。母亲恨不成材,稍见偷懒便大发雷霆,虽未因此动手,但时常当众把他骂得狗血淋头。父亲倒是没有这么激进,只是每次考校功课都对魏无羡赞不绝口,又从不掩饰对他的失望,反而比母亲怒气冲天的模样更教他惶恐。

父母态度尚且如此,又何须外界流言疯传。

江澄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,正长身体的少年本来就渴睡,更何况昨天亦是修习到很晚才歇下打坐,怕自己跟着魏无羡睡了回笼觉,连忙推他的肩膀“醒醒!该吃饭了!”

为免弄脏床铺他已蹬掉了靴子,把腿收进来,青年怀里温暖得很,又是他最亲近的大师兄,不得不令人困得眼皮直打架。

“魏婴,起床……”

声音越发虚飘,胸前的手推着推着便捉了一小块衣襟,魏无羡收着胳膊把人往怀里搂了搂,迷迷糊糊轻拍他的脊背,梦呓一样哄着:“乖,乖,睡吧。”

室内一片寂静,只余两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声。

 

再醒来就是被六师兄叫醒了,六师兄微胖的脸上表情不大好,担忧地说:“师母今日来查功课,你俩都不在,现在正在校场上大发雷霆呢!”

魏无羡习以为常的挠挠头,他从小就不安分,挨起打大大小小一点不少。江澄却是心里一沉,连忙下床穿了靴子往外冲,不顾魏无羡在后面叫他等等,一边跑一边捋平衣裳的褶皱。

往日这个时间,江家校场向来是有打闹有切磋,围观喝彩声不断,热闹得不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府。虞三娘姣颜冷若冰石,提鞭立在校场前方的台阶上,一众弟子立在下方噤若寒蝉,等着被紫电抽完的弟子下来,轮到自己上去挨揍。

初见江澄跑向这边,许多弟子都悄悄松了一口气,谁都知道虞夫人的主要整治对象一个是大师兄魏无羡,另一个就是她亲儿子,小师弟江澄。重点人物都来了,虞夫人的火气肯定会转移过去了。

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大师兄并没跟在身后,立刻提心吊胆地朝小师弟打手势,立在队尾的还小声叫他掉头回去,等着大师兄一起过来。

台下那点小动作虞夫人早看得一清二楚,一鞭抽过去,队伍立刻闪开出一条路,直露出被拦在后方的少年。

“站着等我过去吗?还不滚过来!”她声音不大,却饱含威严与怒意,江澄不敢怠慢,三步并两步跑过去。未及台边,就被一鞭子抽上来,他早上练习耗费了不少灵力,当下竟没受住,腿一软就跪了下去。似乎没料到他这么不禁打,虞三娘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柔软,迅速被怒气覆盖,更甚方才。她攥紧紫电,沉声道:“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
江澄低头:“巳时末。”

“考校不来,你去做什么了?”

“……睡觉。”

虞三娘杏眼一瞪,抬手紫电竟缠了些许灵流,“啪”!又是一声脆响。

这一鞭下去,肩上便见了血,少年也被冲击得身子歪倒在坚硬的石面上。周围的弟子战战兢兢,有想上前去扶一把的,硬生生被虞夫人扫过来的眼神吓退了,立在一旁动也不敢。

“跪好!”虞三娘怒不可遏,手攥了又攥,终究是没忍下心再打,厉声喝问:“你可知自己身份?”

江澄咬着牙跪直,声音像是从嗓中挤出来“江氏后人,宗门少主。”

“你知道!你什么都知道!便是年纪小过你的弟子也不至于挨不住一鞭子,你倒是个娇气少爷!处处不如你大师兄便罢了,这些年来进益如何自己心里不清楚吗!以后宗门交给你留着败坏吗!”

江澄一言不发地跪着,随着母亲愈发刻薄的话脸色逐渐苍白,周围弟子不敢上去劝,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大师兄早点过来,好歹分走主母一部分怒火。

说曹操,曹操到,不过半盏茶的功夫,众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魏无羡就衣带凌乱步履匆忙地赶过来,离老远就听见义母的声音,心里越发担心先行的江澄。

饶是虞夫人再怎么生气,也没怎么动用过灵力,一看见江澄身上的血迹,魏无羡就知道今日之事棘手了。他跑过来干脆利落的一屈膝跪在江澄身边,手借着衣衫遮掩握住那只尚且稚嫩的手掌,源源不断的输送去灵力。早知道这孩子努力过头,有意让他多休息一会,谁知今日偏偏突袭考校,触了虞夫人大怒,偏生还没等自己穿上衣服江澄就急急忙忙跑了,他紧赶慢赶还是慢了几步。

见魏无羡明明已是个青年还仍像幼时一样悄悄搞小动作,虞紫鸢更是怒火中烧,直觉自己教导无方,若非魏无羡天赋上佳,岂不是养出两个纨绔。见虞紫鸢又起挥鞭的势头,魏无羡连忙开口:“母亲息怒,江澄卯时就起来修炼了,是我偷懒,非拉着他再睡回笼觉。”

紫电一鞭抽到魏无羡身上,虞紫鸢怒道:“你以为揽下过错我就会饶了你们俩?!若不是自己松懈,谁也不能逼着去偷懒!”

魏无羡再接再厉,装疼作样地哎道:“母亲留手啊,儿子虽不比小弟早起修炼大耗灵力,怎么说也是肉长的,儿子知错了!”

至此虞紫鸢也听出江澄禁不住鞭子的缘由,明白是自己武断,消了大半的火气,却依旧硬邦邦地开口道:“你们一个是门内大师兄一个是未来宗主,却没一个懂得上进,教我和枫眠还有何指望!”

魏无羡应付这套很是有法子了,他顺着话音哄下去“母亲莫要难过,咱们修道的也不急这一二十年。儿子们不敢说大话,但肯定不会给宗门丢脸就是!”

虞紫鸢斥他一句油嘴滑舌,又看了一眼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江澄,微不可闻叹了口气,转身离开了。

“好了好了,母亲都走了,快起来!”见虞紫鸢身影渐远,魏无羡连忙扶着少年站起来,伸头去看他肩上的伤处。怎么说紫电都是仙器,带着灵气一鞭下来皮开肉绽是轻的,这回虞夫人大动肝火,江澄肩上这道伤甚至带上了一丝焦黑。

他扶着江澄准备回去,江澄却抽回手臂,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路上肩背都挺得笔直,被亲母这般严苛相待竟一滴眼泪都没落,只是脸色白得像抹了墙灰。回到房间,他看着魏无羡手忙脚乱地给他洗伤涂药,忽然问道:“当年你为何要寻我回来?”

魏无羡动作一滞,随后装作无事继续收拾伤口,道:“你是父母亲的孩子,当然要找你回来了!”

“是吗……”江澄低声喃喃,面色并无一丝好转。

 

天色阴沉无风,山中蒙着一层浅薄的雾霭,将事物掩得朦胧不清,却怎么也无法挥散了去。

山腰上人烟伶仃,茶水摊的旗招飘不起来,让下面冒着的水气儿烟气儿燎得污浊不堪,总之火燎不上去,管摊子的老头儿也懒得过去把它挪个位置。

有一摇着折扇的文客漫步上来,见了这茶摊便坐进来歇歇脚,端着杯凉茶与摊主老头儿搭话“请问老人家,这山上可还有路?”

悠哉品雾的老头儿看他一眼,伸手往一两抱粗的树下指过去,道:“怎么没有?那儿不就是,野草有点高盖住了,您仔细看看,不过已经是一条死路了。”

“哦?何出此言?”

那老头儿还是懒散的模样,这话也不知跟多少人说过,流利得张口就来:“这路通的地界,许久以前是个大好的仙人府。如今香火不济伶仃破败,山不繁茂水不聚灵,成了没落小户。这山也通不进那小地方里去了,早成了刘员外家的祖产了!”

分明是信口胡说,莲花坞的后山整整有七十二处福地,怎么可能落在凡人手中教他们暴殄天物?

不等两人继续聊下去,江澄就已迈步往那路上走,拨开杂草时还听得后面那老人叫他“小公子!别进去!里面可有猛兽,恶着呢!”

哪有什么猛兽?福山养出的都是有仙性的温和灵兽,从来不主动攻击人,若谁说它们恶,那人必定要比它们恶上百倍。

一路杂草高竖,走到一半就没了引路砖,若非江澄走过太多回识得方位,恐怕只能认定无路可走,掉头返回去了。

这座山的气数已经快要走到头了,福地尽数枯竭,遍地仙植不生,只余凡树杂草放肆地茂盛长。江澄越走越急,到后来连拨开树枝的空隙也没有,一心往山前的莲花湖奔去。

可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地方了。偌大的仙府零落破败,推开门,吱呀声嘶哑得耳膜都跟着拉扯一遭,窗户破旧得连风也不吹,蛛网结在半开的窗扇与木框之间,年久失修的木头梁子横七竖八砸在地上,曾经莲绽满泽的湖中更是连片荷叶都找不见,绿水波波变成了灰沉死寂。

他踏过废墟,一路喊着师兄弟的名字,无一人出来相应。那老人明明说还剩个小户,江澄定要看看,这小户里还剩哪位在守着他的家。

走到前门,终于响起了另一个步子,一顿一顿地从西边小厢房里传出,他立时停了下来,直直盯着那扇还算完好的木门。

然后门便随着一句苍老的呵斥被推开了。

“什么人?胆敢在此喧哗!”

面前岣嵝老妇一身朴素衣衫打理得十分整洁,虽然站不直了,却依旧能撑出一身傲气,手中执着根木头拐杖借力,这物件的手艺很好,可惜是块一眼辨得出的劣等木料,踱地的那头都已经磨得坑坑洼洼。

那面容虽遭岁月侵蚀,却依旧可在缝隙中寻得一丝过往风华,她手指上明晃晃的,带着个江澄最熟悉不过的银色指环。

是紫电。

不等江澄惊过,屋中又响起咳嗽声,并且越来越近,他后退了一步想要逃离,房中之人不必猜也知道是谁,不等迈开腿,那木头门又打开了,走出个白发苍苍的老人。

“叫你在里头待着,外面风大,当心你这把老骨头给吹散了。”

“你突然不说话了,我担心,便出来看看。”

“有什么好看的?”那老妇眼神突然扫向江澄,凌厉之色一如当年:“不就是我们那败家宗主吗?”

大约是叫老妇话中的冷风吹得,老人仅看了他一眼就咳得更加厉害了,江澄没察觉哪儿有一丝风,只觉得天实在太冷,冰碴子从脚后跟一直结到了头顶,冻得他整个人冷透了、动弹不得。

“江氏数百年基业被你败成这幅模样,如今还有脸回来?当我们还认你这好儿子吗?”老妇有些嘶哑的声音混在老人的咳嗽声里,直冲着江澄的脑子里去,任他闭上眼睛堵着耳朵,也要从皮肤上、从骨头里钻进去,这话比毒虫还可怕,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他的脑髓,没有痛楚,却能教他撕心裂肺。

这时大门外又传来了动静,他本已经要被这方境地困死,任是什么都不想再管,偏偏来人一张口,江澄就不得不再扯起僵硬的腿,奔到他不想见的场景里去。

青年一身紫袍短打,腰封上还勉强绣出个九瓣莲,被血染得看不出手艺,总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。他身上都是血,江澄看不见伤口在哪,却总是汩汩地往外淌,淌得那双幼时总拥着他入睡的臂膀都抬不起来。

那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,任青年浑身浴血地向这里艰难行进,眼里溢满了悲痛却不上前一步,仿佛看着一个必将死去的至亲之人。

突然一柄灵剑颤颤巍巍地升起,剑刃锈钝了一块,却也能勉强反出点冷光,江澄只觉有什么事是他最不想而即将就要发生,那老妇便开口了:“你太痛苦了,我送你走吧。”

说完那灵剑便不抖了,迅疾得像颗暴雨中的水珠,冲着奄奄一息的青年刺过去。

江澄说不出任何话来,他只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悲号,无论腿还有没有僵直,下一刻他已经伏在青年背上,刃上的铁锈厮磨着胸口绽开的皮肉。

他终于能感觉到疼了。

 

夜晚微凉,梦山上只偶有几声鸟禽野兽的叫声,魏无羡在山上焦灼等了大半天,望天不静心,坐地又不安心,来来回回碾着方圆几尺的一小片草地,终于等来了动静,一团烟雾袅袅扩大晕开,约有丈宽,氤氲片刻便自消散了去,留下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躺在地上。

他快步跑过去抱起人来查看,少年身上染了大片血迹,看色泽已经过了许久,上面却依然散发出浓浓的腥气。

梦山秘境内含两界,身界为锻体,杀尽万千恶兽即可,是为测试入境者的实力。后面的心界才是秘境的重头戏,界内以幻境为主,将入境者最深刻的记忆与最为恐惧的未来掺杂在一起。未入梦时知是梦,入梦不明身何处,只切记身是看客,不可扰乱境中人世。秘境准入的修为界限在金丹期以下,考核也并不很严苛,干涉幻境而未产生变动者也会结出品次稍低的金丹,应是结丹有难之士趋之若鹜的宝地。

若非能走出秘境的人寥寥无几,大批修士或困死心界或神识重伤修为大退,这梦山的夜晚就不是如此静谧的景象了,脚下茵茵绿草恐怕要给来寻秘境之人碾得来年不生。

单论剑术,江澄在年轻一辈中已是顶尖,无人能出其右,身境自然不在话下,一身血迹只是看起来骇人,大多都是死于他剑下的妖兽血。

这身剑术既是他勤修苦练的成果,亦是他纠于杂念修为缓滞的证据,越是急于求成,越无法更进一步。

大道至极无心,执念太深则易入魔境,仙修者心有症结便灵气不进。江澄身上压的担子与期望太重,无论剑术如何精湛,心境总是无法释然,并越陷越深,多年苦修却进益甚微。

数次碰见父母亲因自己争吵,少年人的血性与多年积郁终于冲撞爆发,连最为亲密无间的大师兄也不肯依靠,独自前往梦山秘境进行一场豪赌。

每迈过一个大境界,体内经脉运转就有所变动,魏无羡执起他手腕一探,便知内府已成金丹,稍微松了口气。这口气未及到底,眉头就立刻狠皱起来,少年的灵流非是金丹修士应有的陈厚平稳,反而紊乱得像性命濒危。既已入金丹,面上这些皮肉伤便不是问题所在,但如果是搅了心界的幻境而神志受损,又应当不结金丹,而这种情况……

魏无羡面色一肃,当即聚起灵气注入他体内,丹田内府不盈反亏,是为金丹破碎之相。

究竟是什么情形,能让江澄即将结丹时插足幻境,甚至身死其中?

晚来山风拂过,月光柔和映着少年沉静昏睡的脸颊,上面几点血滴被魏无羡的拇指抹去,便像过去在他怀中无防入睡的模样了。

他细细看着江澄姣好的面容,曾听说薄唇薄情,若当真是个薄情人就好了,薄情便不必挂心别人,也不用担心辜负谁的期待,就能活成最骄傲的性情。他的师弟生得性子该是骄纵又可爱的,却落入这无常人世,历经波折苦难,重担压身便只得藏起喜怒愁苦,别人逼得多了,他便自己也逼着自己。

低下头,魏无羡小心翼翼碾上那对徒有其表的薄唇,舌尖拨开松懈无力的牙关,真元缓缓从内府深处升起,沿着脉路流过发痛的心脏,跨过唇舌搭起的桥梁淌进少年的身体,填补起破碎的金丹。这一吻持续了许久,内里的伤势远比魏无羡初始探测得要严重许多,腹中元婴因为过度损耗而隐隐动摇,他托紧江澄的脊背,随着更密切的贴近,大量真元源源不断涌入。

待到金丹终于存得住灵气,相合的口齿间已经飘着浓浓血气,魏无羡惨白面上带着不舍,又舔了舔那对色泽红润的薄唇,才带着些生来少见的羞涩小声道:“早些年不通透,今日好不容易懂了情意,师兄便偷些私心,你可莫要生气。”

言罢,终于再支撑不住昏死过去,少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,手指微微动了动。

 

自那之后,江氏宗门资质卓绝的大师兄、二十三岁便结婴的奇才魏无羡修为停滞元婴上期整整二十年,论资质早已泯然众人矣,若再如此这般几年,便是连一般的修士都不如了。

魏无羡本人看得开,对流言蜚语向来一笑了之,若有人挑衅,他身为元婴修士也并非不可一战。只是他师弟江澄就不好惹了,在这件事上远比魏无羡看得重,谁若敢当着他的面提上一句魏无羡修为停滞的话,那比剑诀还好使,名剑三毒瞬间即至,凶狠十分,不见血不归鞘。

谁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某天发生了什么,三毒圣手一夜结丹,凭一身凌厉剑术横扫修真界,一度泯灭掉四处流传的废物江小公子的谣言,与此同时却又兴起了另一批传闻。虽有江氏雷厉行径,但也仅仅拆得了面上一层谣言,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,一则传魏无羡早年风华皆靠宗门灵药灌养,江小公子回归后便因妒抢夺,如今后继无力已为废人;一则为魏无羡天资的确难得,如今堕落是中了江小公子的算计,曾经资质差劲的江小公子如今的得意皆是从魏无羡那夺来的。

 

三毒圣手早被人认定蛇蝎心肠,魏无羡又早些年恃才不羁,看不惯他的很有一些,是以两种版本都传得火热。时间久了,江氏便也只能他说任他说,再不过问,于是碎嘴舌根胡乱嚼,将江少宗主描得一副恶鬼相,曾经的天才魏无羡也沦为半真半假的伪名。

 

天气渐冷了,眼瞅着入了冬月,修士不知寒暑,湖上的莲荷有灵气滋润常年不凋败,莲花坞内还像春夏时节一样温暖葱郁。但一脚迈出结界去,寒风刮秃的树木草植就把日子摆明了,街上处处穿袄披裘,将魏无羡这身利落的箭袖单袍凸显得格格不入。

他腰上挂着的银铃山下人都认得出,是江氏宗门的标志配饰,这打扮便不足为奇了,更何况这位仙人还是几家铺子里的常客。

“算算日子就猜到您要来,今日特意晚开了会儿炉子,给您蒸一锅新鲜热乎的,没成想您来这么早,要不先去街上转转?”蓄着短胡子的老板约莫正值不惑,魏无羡一踏进店里就招呼开了,穿着厚袄子也不影响他动作灵活娴熟。

魏无羡拱拱手,道:“今日没别的事,我在这里等一会罢。他嘴挑得很,就爱您家的酥饼,劳烦您上心了。”

“好嘞,您先坐着。阿柔!倒碗茶来!”

他依言捡了张桌子坐下,撑着脸看老板正忙活着的炉子,那蒸笼里头应该躺着一排排团圆的小酥饼,和饼皮儿的面里头掺了桂花碾出的汁,上头撒一层细碎的芝麻粒,还没蒸透香气就已经溢出来。

说江澄挑嘴,是冤枉了他的,江少宗主比体重稳定上升的六师弟都好养活,就连风寒喝了苦药,都是魏无羡主动往他嘴里塞蜜糖,更是从没对哪样吃食嫌弃过。

但也没什么喜欢的。

面上看着是什么都尚可,魏无羡对他小师弟何其上心,眉头挑一挑便清楚藏着什么心思,何止是在吃上头,纵观整个宗门,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挑剔的脾气。

当年他抱着瘦瘦小小的孩子溜下山玩,不知道孩子喜欢吃什么,就牵着人在街上乱逛。那时候江澄还是怯生生的,想吃什么也不会张嘴要,怀里抱着魏无羡给他买的一堆零嘴儿,多扫了两眼这家铺子。

于是他咬了一口桂花酥饼,微微眯起眼睛的模样就被他大师兄记下了,公事私事下山都要给他悄悄捎上一包。

“爷爷,您喝茶。”

心里头正把自己那宝贝儿的大小事儿拎出来回味,就被一稚嫩童声打断,魏无羡定睛看了看,那茶碗的确是端着给他的。

“小子,你叫我什么?”

“娘亲叫阿生给魏爷爷送茶。”小童六七岁的年纪,扎个羊角髻,圆圆的眼睛里头盈着亮光,虽有些怯意却掩不住神采奕奕。

这声魏爷爷可是指名道姓了,店主忙里偷闲往这里笑看,魏无羡从怀里掏出个小铃铛,在小童面前晃了晃“叫大哥哥,这东西就送给你。”

谁知这小童根本不理,倔着头往前递茶,直教魏无羡无奈接下,才转身跑到里间走出的女子身后,攥着她的裙子探头看魏无羡。

这模样倒挺像江澄小时候的。

“魏叔别见怪,这孩子就这样。”听见母亲这样说,那孩子有些委屈地瘪瘪嘴,瞪了一眼魏无羡。

为冲击元婴下期,江澄两年前便已闭关,这小童攥着他娘亲衣摆又勾起他心里那宝贝的模样,当下便爱屋及乌起来,慈爱的摇摇手里的铃铛道:“阿生过来,爷爷有小铃铛,送给阿生玩好不好?”

被母亲哄着,小童才有些别扭地走到魏无羡面前。那铃铛远看平平无奇,近了才能发现上面纹路精细不说,其中亦有光华流转,小小一个圆球盈盈泛着圈暖光。

阿生眼睛一下被这铃铛勾住,魏无羡送到他手里时愣愣接下,被母亲提醒才急忙行礼道:“多谢魏爷爷!”

除了那一句爷爷,魏无羡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,把热腾腾的酥饼包捂在怀里,沿着山路弯弯绕绕,走到一处福地。

洞口上了结界,魏无羡看不见里头的人,挑了块离得近的石头扫了扫,又垫了张帕子,才把那酥饼包放上去。

“江澄,今日是你生辰,也歇歇罢。”洞中无人回应,魏无羡接着又道:“明日我便与义父启程去西南大洲,那里有上古妖兽出没的踪迹,或许可修补元婴。”

“若此次可成,你便不用这么拼命修炼了,届时我辅佐你,你做宗主,我便做你门下长老,像我们父亲那样。”

“阿澄,多顾着些自己。”

洞府里依然没有动静,魏无羡说完,也不再有动作,对着那包酥饼坐到夕阳一线,才起身离去。

 

少宗主闭关,宗主与大师兄又出了远门,两日来莲花坞的弟子们可谓是水深火热之中生存。主母的脾气是修真界里都有名气的,新弟子尚且能得她一线容忍,而入门时间够长,无论高阶低阶,凡是平日里会浑水摸鱼的,都没少受罚吃鞭子。

内门弟子尤其要惶恐度日,宗主管教时松散惯了,突然落到主母手里头,整日被打得鸡飞狗跳,校场挨起罚是一排一排地丢人,莲花坞的杂役更是清闲到无所事事地蹲在树下,低头看蚂蚁,抬头看弟子们热火朝天地干活。

赵嘉便是倒霉中的倒霉,因修炼时见着个大蛐蛐,想着前几日放了课后有些师兄弟们凑一起斗蛐蛐,当下便手痒了,旋身上树小心翼翼地把那小虫捂下来。

转身正撞上来视察的主母。

修补维护结界的脏累活就交给了他,和另一个偷溜下山喝得酩酊大醉,最后被店家送回来的内门师兄。

这师兄偏又是个话唠,一路走来十分能说,修补起结界都还要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喝的酒是什么来头。

正当赵嘉再忍耐不住,要暴喝一声让他闭嘴的时候,头上传来一声轰响。

师兄的话音戛然而止,赵嘉只听到铁刃滑出剑鞘的声音,和一句“速禀主母”,就被一把推出几丈远,落回到岸上去。

他回头看了一眼,师兄已经回到结界内,持剑于身前以己身一力撑住结界。其上巨物蔽日,炎阳烈焰旗帜鼓风翻飞,空中漂浮着数个整齐划一的方阵,人头攒动。

赵嘉再不敢怠慢一步,全力向莲花坞内奔赴,并爆出一声大吼。

“温狗来袭!”

 

一声高喝,千人相应而动,温氏已被百家讨伐十数年,昔日一手遮天的强盛也消磨殆尽,如今已是日暮途穷,对百家修士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。

袭击来得太突然,莲花坞内弟子正陆续赶来,一时间人数相差甚大,不得不落入巨大劣势之中,便是有主母带领,也难以招架,颇有颓败之势地逐渐后撤战线。副将温逐流百尺外便御空而起,江氏弟子多被温家修士纠缠住,他便直冲虞紫鸢而去,有试图阻拦者,未过手十招便被他击落,只能任由他直取首将。

虞紫鸢早已祭出紫电,再不是平日里教训弟子时黯淡无光的模样,电流的“噼啪”声几欲撕裂空气,打鞭声惊天动地,被骨鞭尾尖扫过的石壁划出深刻的长痕。她脚尖一拧转身接下温逐流一掌,紫电盘回,一鞭将其抽开数十步。片刻调息,温逐流再次携掌飞至,虞紫鸢正欲与之缠斗,左右便又冲过来十数个温家修士,以少抵多的江氏子弟着实难敌,她心下一横,长鞭扫过去,侧身以掌去接他掌法。

眼见那厚重一掌即将拍上,天际极快划过一道紫光,携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劈落虞紫鸢身前,霎时光华大盛,战场上灵压暴涨,半数温家修士都被压制得只余三五气力。而温逐流也早在紫光落下之时被踢飞百尺之外,他吐出口血沫,接上脱臼的小臂,面色阴沉地看向来人。

“是三毒圣手!他出关了!”

有温家修士失声惊叫,随后被江氏弟子欢欣鼓舞声淹没。江澄肃然立于阵前,笔直的腰身如一根定海神针般稳住弟子们不安的心绪,随后他手掌一动,三毒应召回位,他握紧长柄挥出一剑,苍茫剑意的威压如巨鼎扣下,温家阵仗当即后撤数尺抵挡躲避,江氏弟子士气大振。

“区区温狗,尔敢觊觎我江氏一族?”

三毒圣手目光锐利至极,惯常凶狠的气势更是迫人三分,他的剑术在修真界任谁都要忌惮几分,尤其是方才一入阵便释放出的威压,更是明示他已成功升阶到元婴下期,是为一步化神的大能。

有虞主母与少宗主坐镇,江氏总算一雪前仇,莲花坞内弟子早已集聚,并不断有被召回的高阶弟子加入战场。又拼杀数个时辰,温氏族人逐渐力有不逮撤回湖岸,三毒圣手出关之事让他们猝不及防,布局已乱,再继续战下去便是自取灭亡。

 

此一役,莲花坞虽后来居上,但也损失不少,仙府屋舍尚算小事,弟子的死伤数目报上来,江澄不禁眉头猛地一蹙。

“江澄。”正安排弟子防御事宜,虞紫鸢走进来,江澄起身见礼,又摆手令弟子退下,亲自端上一杯温茶。

“儿子来晚,辛苦母亲了。”

他依旧是恭敬十分的态度,分明方才战场混乱如斯,亦分神着力回护她,现下又变回半分亲近的模样。

虞紫鸢又何尝不知道这境况是因何而来,如今就算直接将宗门交给他,以江澄手段,宗门只会越发昌盛。只是越见他长大,夫妇二人就越发感到往事不妥,一如两人期望,江澄能力卓越非常,纵观百家子弟,有此风范的也屈指可数。

但同时也情感薄寡,除了江氏族人,任谁在他眼中都不过烟云过眼,无非一条人命。挂起少宗主的面具时,他尚且能像个常人一般与人来往;而私下里,她是亲眼见过江澄抹人性命如草芥,转头还可与魏无羡继续笑闹,神情中没有任何芥蒂。

 

她心里记挂着方才落地时江澄身子隐约一晃,不多弯绕直言问道:“江澄,你出关如此匆忙,可有不妥?”

江澄抬手为自己也倒了杯茶,将杯沿置于唇边“劳母亲挂心,儿子无事。”

“江澄,我是你娘,有事莫要对我隐瞒。”

“母亲多虑了。”江澄神色不变,从容饮茶。

他这样,虞紫鸢一丝不对也看不出,又不得他坦言,她非是伤春悲秋之人,心中却也百般嗟叹,只好起身离去。

送走了虞夫人,又与师兄弟们吃了顿饭,江澄一路上思索着明天的对敌之策,走回卧房,关上门才掏出张帕子捂在嘴上,咳出一口血。

这血从出关时便逆上来,一直教他压到现在,甫一出口不仅没有如释重负,反而还有些空落落的。

随手将帕子丢到床下,江澄从角柜里取出药箱,坐到凳上,解开左手护臂,将衣袖捋至肩膀,露出整个手臂,臂上皮肤珠白玉润如常,肌理线条流利得赏心悦目。

他静静看着这只手臂,眼中兀地落下一滴泪。就这么一滴,不必擦就干透在桌面上,随后他便放弃了伤感,用绷带细密缠了几圈,确认哪里也没漏出来,才攥紧拳头咬牙震断其中一根开始逆流的经脉。

血从苍白的绷带下洇上来,他又等了等这血流,才取下湿透的绷带,换了一捆绑上。

这样便算了结了这条手臂,江澄理好衣裳,盘坐床上,闭目调息。

明日温家人应当还会来袭,当下他作为少宗主不仅是重要战力,更是兼替宗主振奋士气,绝不可露出一丝软肋,必须要休整状态保持从容。

情报已经送达父亲与魏无羡手中,往回赶至少需要两日,经脉还有十一条,撑到他们回来足够了。

次日,江氏主动出击,三毒圣手阵前横扫千军,重伤温逐流,温家再退。

当晚江澄便揪住一名向温家递送情报的内鬼,当即严刑逼供,才知西南妖兽是温家放出的消息,为引走百家部分战力,再施以突袭。如今有无他相告,温家也知道江枫眠与魏无羡将回宗门,明日一战,必定全力以赴。

江澄一剑刺碎那内鬼的丹田,转去主厅与虞紫鸢重新商议战策,白日里一战已经折损了温家部分战力,江氏弟子也已群情振奋,此时将宗主回归的消息放出激励众人,再改攻为守,只要扛下明日的进攻,温氏便再无后力可发。

布防时,江澄有意将自己排在了后山山门,顶着虞紫鸢疑惑的眼神,他自有缘由可道:“那奸细递出的消息中有后山地形,温狗定是盯上后山防守薄弱,明日或将主场转至陆上。若非如此,儿子自会尽快转去前门。”

背在腰后的手握了握,却攥不起拳头来。

 

事态果然如江澄所猜测一般,温家修士早半夜便罗布后山门外,天光熹微之时冲杀声便已震彻天穹,江氏弟子有备迎战,在其少宗主带领下,温氏进攻半日有余,后山依旧固若金汤。

然而变故突生,前门传来宗主即将抵达的消息,江氏弟子群情振奋准备反扑,三毒圣手竟被一初入元婴的温家修士击伤,随后跪地不起,气息大乱,额间竟现出一线赤红,是为入魔之象。

听闻此事,宗主当下惊骇不已,但仙修入魔乃是逆脉换道,这个过程是最为脆弱之时,温众尚聚于后山,为保少宗主性命无虞,宗主当下便点出一队高阶弟子前去护法,主母与大师兄魏无羡亦跟随其后。

 

“宗主…师兄们往这边……”

“少宗……”

“听说………主母…大师兄都……放心……”

…………

周围熙熙攘攘地吵着,声音忽远忽近,头痛欲裂间江澄只捕捉到几个零散词汇,大约也拼凑出了些信息。

当日强行出关他便已走火入魔,动用多少灵力便逆流多少,虽以断脉阻止逆行的进程,但浑身就那么十来根经脉,第一日全力出战后便让他断得差不多了,剩下几道现下也已充斥着逆流的灵力。仙修之道在这破烂身躯上已是回天乏术,唯有靠着这寒酸几条逆脉彻底入魔才能苟延残喘,故他身上应是已经爬上魔纹,昭告所有人他的现状。

此时此刻那样一批庞大的战力赶过来,他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宗门信誉颜面,江氏数百年名门世家前首,头一个魔修能出在江枫眠的儿子身上吗?

当然是不能,无论是江宗主、虞主母还是江少主,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。他浑浑噩噩地想来想去,三十年间那点稀少的温情在脑子里来回走过了几遍,终于想起,孩子逼着父母手刃自己,是大不孝。

三人带着弟子赶到时,只看见一抹深紫色的影子向北方歪歪扭扭而又迅速地飞去。

魏无羡毫不犹豫地追上去,安抚义父母的话都只来得及传音入密,生怕丢了那道踪迹。腰上银铃在他注入灵力后便急促摇晃起来,铃音尖锐刺耳,疯狂地向某个方位挣动。这是当初他给两人银铃上牵的思生诀,可探知对方位置与安危,本意是为防止江澄再独身涉险,自江澄修为高过他之后,反倒是江澄用得多一些。

当初的满心柔软如今再也回想不起,江澄一路向北疾驰,魏无羡的传音入密一概如泥牛入海,一个字也未曾回应,只决然向前行进,走得越远越好。

这段路终于在两日后走到尽头,墓银山下,江澄再无御空的气力,只得提起轻身功夫一级一级攀上去。这山他早些年来过一趟,搜寻了十数天也没找到传说中可医元婴的灵兽,只得抱憾而归。此山所处已入极北雪境,山中地势他心中有大致的模样,虽然神智已经不甚清晰,但只靠着一条隐蔽小路也可将魏无羡拦在风雪之中。

魏无羡是为什么紧追不舍,他心里一清二楚,他的大师兄不可能杀他,所以才不能让他追上,让他保下自己这条命。

梦山上的事魏无羡缄口不言,但当初他醒来便探过魏无羡的脉,结合自身满溢的灵力,不用想便知发生过什么。累魏无羡损及根基已是他心头之痛,这两日的追逐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灵气,如今已是经脉具断仙魔不入,非要魏无羡赔上命来救他了。

然后带回宗门做一个百年即逝的凡人,三毒圣手彻底沦为修真界笑柄。

这怎么舍得,又怎么甘心。

他脑中胡乱想着,也逐渐攀上高峰,便足尖使了点力,跃上峰顶一处平台上去。这平日走路一般轻松的动作竟折断了一条腿骨,随着这根扭曲的胫骨,整具身躯也开始支离破碎。

剑修便是这点不好,当初越是凭借修为给身体强加重荷,如今没了依仗就伤损得越重。当真是到了墓地,命也跟着到头了。

上头有一处颇为宽敞的洞府,洞门挡了块巨大的岩石,角度巧妙,雪片刮不进里面去,又不拦着路。

便选此处为墓罢。

 

而此方风雪中,魏无羡早已焦灼不堪,为赶路也失了分寸,大肆挥霍灵力朝着银铃指引的方位奔赴。

思生诀牵得久了两人之间多少有了些联系,他心有所感慌乱至极,奈何两天没日没夜地寻人赶路,及至山顶,破损的元婴终于难以为继,不安却越发浓烈,他咬着牙轰开洞门岩石,狂风雪片瞬间呼啸着灌进洞中。

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,江澄看不清阵法,想挡一挡风才发现胳膊早已抬不起来了。好在他也记得方才行文路线,干脆顶着狂雪继续绘制,初时还需以剑刃划开手心取血,现下骨骼渐碎,身体分崩离析,便有源源不断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供他画阵。

一眼望见江澄手中的动作,魏无羡心中寒了个透,当即便一碾脚尖冲过去,冰封冻土的地面硬生生教他踩出个裂坑。可依旧来不及了。短短几步之遥,他看见小师弟抬头对他露出个笑容,像幼时跟他下山游玩,咬了颗松子糖时的模样。

“魏婴。”江澄笑着叫他,面色灰败掩不住内里的明朗,这是他最松快的笑容了,约莫是因为终于要告别这一生了。

但声音中又充满了浓浓的不舍。他定定望着魏无羡慌乱的脸庞,手腕一转,血印头尾接对,血阵建成。

魏无羡脑中一空,目眦欲裂。血阵非布阵者殁去可止,其余人不得越过一步。他再听不到江澄的声音,他明明看见江澄还张了嘴,叫得是他一直想听的“师兄”,他认得出,却听不到。

他再也无法拥抱他的小师弟了。

 

尾声

 

经两日奋战,江氏终于大败温家,此役虽胜,江少宗主却重伤失踪。

两日后,莲花坞前门码头登上个浑身浴血的男人,宗主夫妇闻声而至,只见其腹间丹田处一道深刻伤口,元婴不翼而飞,而他怀中抱着一具脉断骨碎的身躯,元婴拢于其上,身已死而生魂未离,是为不生不死之象。

正是大弟子魏无羡与少宗主江晚吟。

魏无羡得西南妖兽之丹移入腹中续命,修为落回金丹上期,醒后于江晚吟门前静坐三日,遂离去。

再两月,夷陵绝境现世百年后终于被能人破解,史称【夷陵老祖】。老祖入莲花坞三日,以奇术融江晚吟生魂入躯壳,引元婴重塑肉身,嘱江氏寻天材地宝补其经脉骨血,再不见踪迹。

一年后,江少宗主苏醒当日,大弟子魏无羡归门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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